今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。在这样一个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年份里，我的思绪总会穿越时空，飘回到60年前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——1965年，定海县（今定海区）马岙乡茂盛村二十余位普通村民，怀揣着对历史的敬畏与热忱，将那段民族苦难的历史搬上舞台，自编自导自演了新编现代越剧《火烧马岙庄》。

　　一、创作缘起：一个村庄的觉醒

　　1940年秋冬之际，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无情地践踏了这座千年海岛古镇，给当地百姓带来了沉重的灾难。在短短的一天之内，7个村庄惨遭灭顶之灾：2000余间房屋被付之一炬，化作一片废墟；30余位乡亲被熊熊烈火灼伤，其中1人因伤势过重最终不治身亡；共烧毁平房792间、楼房159幢，被烧毁的家具、粮食、农具、衣饰不计其数。并烧死女童1人，打伤成年男性2人。致使许多村民无家可归，流离失所，衣食尽丧，沦为难民。无数承载着海岛文明的历史遗迹，也在弥漫的硝烟中永远地消失了。这场惨绝人寰的浩劫，不仅焚毁了祖祖辈辈栖息的家园，更在幸存者的心中，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创伤，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。

　　25年后的1965年寒冬，茂盛村的儿女们决定用越剧来让子孙后代记住这段血泪交织的历史，铭记先辈们的苦难与抗争。

　　1965年1月25日，农历腊月二十三，我从舟山中学放寒假回到了家乡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，父亲告诉了我一个消息：村里准备在春节期间排演新戏，在中峰庙演出。父亲说：“现在村里正缺一个抄写剧本的人，你寒假也没什么要紧事，明天就过去帮忙吧，这也是学雷锋做好事的实际行动。”我听后，没有丝毫犹豫，一口就答应了下来。在那个学雷锋的年代，能为集体出一份力，我感到无比荣幸。

　　第二天中午，我来到茂盛村会计办公室，推开门，一股热火朝天的讨论氛围扑面而来。28岁的村支书林玉荣坐在正中间，他身旁围着大队长严阿宁、村干部林承高，还有几个满脸稚嫩的小青年。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热情，眼神中透露出对新戏的期待。

　　见我进来，林玉荣书记开门见山地说：“往年正月庙里演的都是古装戏，讲的净是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的故事。今年我们要破旧立新，准备演一出新戏《火烧马岙庄》，目的就是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这段血泪史。”他的话坚定有力，充满了使命感。

　　林玉荣书记接着说，新戏定在正月初四晚上演出，可剧本还在酝酿之中。当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，时间紧迫如同箭在弦上，但他坚信，只要大家齐心协力，就一定能克服困难，取得成功。林玉荣书记加重了语气，叮嘱我：“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粗人，你是读书人，一定要帮我们一把啊！”

　　我望着眼前这群人，心中感慨万千。林玉荣书记只在解放初期的扫盲班上识得几个字，严阿宁和林承高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，那几个年轻人最多也就上过一两年小学。就是这样的“草台班子”，竟然要在短短的十天时间里完成编剧、排练和上演的全部工作，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。但他们的勇气和决心，让我在震惊之余，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敬意。我暗暗下定决心，一定要尽自己所能，帮助他们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。

　　二、集体创作：泥土里长出的艺术

　　林玉荣书记向我详细介绍了他们构思的剧情和主要人物设定。剧情大致是：马岙人民在国民党统治下，过着悲惨困苦的生活。1940年9月27日，日军以搜捕游击队员为借口，悍然纵火烧毁了2000余间房屋。当晚，又遭遇了一场倾盆大雨，百姓们在风雨中无家可归，处境十分凄惨。县参议员赵文云趁机作恶，指使地痞叶癞头欺压百姓，百姓们敢怒不敢言。直到1950年解放，马岙人民才重获新生，迎来了新的生活。而赵文云逃往台湾，叶癞头被依法镇压，得到了应有的下场，正义最终得以伸张。

　　林玉荣书记讲述剧情时，声情并茂，时而悲愤填膺，时而慷慨激昂，我听得全神贯注，被深深地吸引和感动了。那一刻，我仿佛也置身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，感受到了马岙人民的苦难与不屈。

　　林玉荣书记讲完剧情后，我们这群“泥腿子编剧”便正式开始了创作剧本的艰难历程。大家按照人物出场的先后顺序，仔细地给每位角色拟定台词和唱词。

　　剧本创作的场景堪称独特：台词创作采取一人提议、众人讨论的形式，大家各抒己见，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智慧。经过集体讨论定夺后，由我负责记录下来。讨论时，常常是七嘴八舌，大家对每一个字、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，力求做到最好。唱词创作则更加有趣，有人即兴唱出一个片段，然后大家纷纷评议，提出补充和修改的意见，我再整理成文。遇到相似的唱段，我们就会进行比较，择优进行整合，使唱词更加精彩。在语言润色方面，我在保持舟山方言特色的同时，对一些粗俗的语句进行了适当的修饰，既保留了方言的韵味，又让语言更加文雅。

　　这场创作完全打破了传统编剧的模式，没有专业编剧，也没有固定的套路。几个庄稼汉围坐在一起，你一言我一语，用最质朴的方式完成了艺术创作。那些目不识丁的农民，竟然能随口编出押韵的唱词，这让我大为惊叹。创作过程中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：这边有人提出情节构思，那边马上有人补充细节，使情节更加丰富；一个人刚哼完一段曲调，立即有人接上合适的唱词，配合得十分默契。这种即兴创作、互相启发的模式，充分折射出底层民众对历史的深刻理解，以及他们以艺术重构历史的不懈努力。

　　最难忘的是林承高创作控诉日军暴行的场景。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汉子，突然拍案而起，怒目圆睁，用最质朴的“畜生”“东洋矮子”等舟山方言，痛骂侵略者。他的声音颤抖着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，虽然有些措辞略显粗粝，但那份发自肺腑的愤怒，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震撼。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，那是一种对侵略者的深恶痛绝，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感宣泄。经集体讨论，我们保留了情感内核，对一些词句的表达方式进行了调整。

　　经过两个下午加两个晚上的鏖战，到腊月二十五深夜，这部凝聚着集体智慧的剧本终于完成了。每一句台词、每一段唱词，都浸透着村民们对历史的记忆、对苦难的控诉、对新生活的向往。看着完成的剧本，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，虽然疲惫不堪，但心中充满了成就感，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

　　三、排练筹备：草根剧团的诞生

　　腊月二十六下午，角色分配工作正式启动。林玉荣书记主动请缨饰演日军小队长。这个决定再合适不过了——他虽是马岙民间越剧团的老演员，以前常扮演皇帝之类的角色，但他最擅长的并非饰演帝王将相，而是出演那些语言风趣幽默、动作举止夸张的丑角。在扮演这类角色时，他的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，很受观众好评。

　　叶癞头的角色确定由经常出演丑角的林承吉担任。令我意外的是，大家一致推选我这个从未上过舞台的“秀才”饰演道貌岸然的赵文云。尽管第一次登台就饰演如此重要的角色，我心里十分忐忑不安，但在众人的鼓励下，我还是鼓足勇气接下了这个角色。我告诉自己，一定要努力排练，不辜负大家的期望。

　　其他角色的分配出奇地顺利。在那个学雷锋蔚然成风的年代，只要村支书一声令响，村民们便积极响应，毫不犹豫。哪怕饰演角色不计工分，也没有任何报酬，大家还是热情满满。很快，所有角色都找到了合适的人选，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角色充满了期待。

　　道具的落实同样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特色。我清楚地记得，在准备道具的过程中，村里没有花过一分钱，全都是向民间借用的。日军军装是向退伍军人借的，其领章和帽徽是用红纸剪贴上去的，虽然制作简单，但穿在身上也有模有样。赵文云穿戴的呢大衣、呢帽子和西装、领带，都是向在上海经商的人家借用的。这些东拼西凑的行头，穿在演员身上，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。

　　倒是戏中日军士兵和解放军战士所使用的枪支属于“真家伙”。当时村里的武装民兵都拥有一支步枪，有的还是日本三八式步枪。几个演员本来就是民兵，他们便把真枪搬来做道具了，这也让演出更加逼真。

　　腊月二十七下午，全体演员到位，就在村会计办公室隔壁的堂前开始了紧张的排练。林玉荣书记身兼总导演，他不仅详细地讲解剧情，还手把手指导每个演员的走位、台词唱词和动作，耐心地纠正大家的不足之处，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。我将用蓝色复写纸誊抄的台词和唱词分发给大家，第一天的排练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完成了，虽然大家都有些生疏，但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情和干劲。

　　“回去后每个人都要好好地练”，林玉荣书记扯着大嗓门对演员们说，“正月初三下午再集中彩排一次，中峰庙台上是要看实货的，你们都要用心啊！”就这样，在物质条件匮乏的条件下，这群“泥腿子”演员开始了他们前所未有的艺术创作之旅。他们凭借着对艺术的热爱和对历史的责任感，克服了重重困难，努力将这部戏演绎得更加完美。

　　四、正式演出：永不褪色的记忆

　　正月初二那天，用大红纸写成的演戏公告，张贴在村委会门口：定于正月初四晚上6点，在中峰庙演出现代越剧《火烧马岙庄》。消息一出，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，在村里传开了。人们奔走相告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，村里一时热闹非凡。无事的孩童早早地背着长条凳去中峰庙抢占位置，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，仿佛已经看到了精彩的演出。

　　村民们纷纷议论开了：这新戏到底怎么个新法啊，戏台上放火又该怎么个放法……大家的好奇心被充分地激发了出来，对这场演出充满期待。

　　正月初四那天晚上，尽管寒风刺骨，但茂盛村却处处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。全体演员早早吃好晚饭，怀着紧张而又兴奋的心情，赶到了中峰庙。戏台后面的办公室挤满了人，大家在那里仔细地化妆打扮，做着演出前最后的准备工作。有的演员对着镜子，认真地涂抹着化妆品，有的演员则在默默地背诵着台词，每个人都在为这场重要的演出全力以赴，希望能给观众带来一场精彩的表演。

　　戏台前悬挂着两盏汽油灯，在那个尚未通电的年代，这算是最好的照明设施了。汽油灯发出的明亮光芒，把整个戏台照得雪亮。戏台之下的所有空间，挤满了来自四邻八乡黑压压的人群，观众之多可谓前所未有，大家都被这场新戏吸引而来。

　　晚上6时一到，后台传出“滴滴滴、笃”的声音，刹那间，一阵紧密的锣鼓骤然响起，这“闹头场”声音震耳欲聋，声传八方，仿佛在向人们宣告演出即将开始。闹腾两分钟后，锣鼓声戛然而止，整个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
　　演出以一声凄厉的哭喊声拉开序幕。林小康饰演的贫苦老农拄着竹杖踉跄出场，破草帽下露出焦黄的鬓发，唱词里浸着血泪：“老汉五十零，八岁去放牛……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，充满了沧桑感，仿佛真的是一位历经苦难的老人，勾起了大家对那段悲惨历史的回忆。

　　日本人登场时，四支真枪在灯光下泛着冷光，让人不寒而栗。林玉荣挥舞木制指挥刀，嘶吼着“给我放火，把马岙的房屋给我全部烧光！”他的表演十分逼真， 把日军小队长的凶残和嚣张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后台青年猛吸煤油喷向火炬，火舌瞬间吞没戏台。此时后台狗叫、鸡鸣、猪嚎，啼哭声、咒骂声、呼救声此起彼伏。逼真的场景让观众们仿佛身临其境，感受到了那场灾难的残酷。

　　最感人的当属解放军的红旗登场，当部队首长唱道“分田地、谋幸福，人民永远作主人”时，全场响起一片欢呼声，那欢呼声响彻云霄。村民纷纷奔上舞台，抢着和解放军握手，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戏终时，《东方红》的合唱响彻夜空，那激昂的旋律，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未来的信心。许多观众久久不愿离去，他们还沉浸在剧情之中，回味着那段历史，感受着艺术的魅力。

　　这部由农民自编自演的现代越剧，在海岛文艺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它是马岙乃至定海文艺创作上的首创，它不仅打破了原来单一的古装戏模式，开创了现代越剧走向海岛舞台的新局面，更将国仇家恨铭刻进了一代人的记忆。我想，戏服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褪色，但马岙人的血性与坚韧，永远在这质朴的戏文里生生不息，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。它将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马岙人，铭记历史，珍惜现在，为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奋斗。